山东形婚纪实:QQ群相亲,婚礼AA制
本文角色:
张曼红(新娘)、齐守成(新郎)、齐的表姐——小云,张齐双方父母亲眷,及永远在场的齐村村民。
面朝东方
凌晨两点,村里的鸡还没打鸣,曼红就被小云叫起来去化妆,小云叮嘱迷迷糊糊睡意尚在的曼红,脸朝着东方的方向,时时刻刻。今天是曼红结婚的日子,她不太了解村里繁复的结婚规矩;小云是曼红结婚对象守成的表姐,从昨天开始就尽心尽力在这边忙前忙后。
“不要忘了朝着东方”,小云朝曼红露出笑脸,还夹带着几分兴奋,这兴奋在曼红这个新嫁娘身上反倒没有。
她俩出了宾馆大门,东方正好就是前面的路,曼红稍稍裹紧了一下外套,十月中旬的天气早晚也是有点凉了,村里的温度相较城市还要低一点。小云一直搀着她,仍不时提示着“面朝东方”。到了附近的一个美容美发店——小云昨天约好的“新娘化妆”,这其中包括化妆和做头发。
曼红漫不经心地用眼睛扫了下小店的环境,“城乡结合部”,她心里嘀咕了一下,她受不了这种乡土风格,但似乎也不是特别在意。面无表情地朝着东方坐定后,化妆师很快就开始了“创作”,刷子、粉扑、眉笔等排好阵仗,在她的脸上走来走去,卷起阵阵人工香料的气味儿。
妆发尚未完成,曼红突然想上厕所,还比较急;小云说上厕所脸也得一直朝着东方,曼红应了,可小云一直跟在曼红身后,她担心曼红离开她的视线后不听话,就不让曼红关门,全程都在看她的脸是否朝向东方。这大概是曼红成年后第一次被人全程看着上厕所,她感到尴尬,又有点好笑,但她想着今天要尽量和气一些。
白婚纱配红丝袜
曼红穿好婚纱,面朝东方坐在床上,微微靠着床头,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;大概四点多,新郎和伴郎团就要过来接亲了,她搞不懂为什么农村结婚要这么早就开始。
婚纱硬硬的,板板的,她感到不自在也不舒服。婚纱不是很新,裙边拖地的部分有些脏了,这是之前十一假期来守成家商量婚事时,顺便去县城一个婚纱影楼租的,小云也和他们一起去了,她当时讶异于那种扑面而来的九零年代婚纱影楼的气息,在今天仍站在大地的一隅。
小云走进来,说新郎官快来了,她拿出一双短款的红色丝袜让曼红穿上;曼红虽不是很在意今天到底美不美,但白色婚纱里穿一双红色丝袜,她真的有点难以接受。她说太难看了,没法穿,她并不以为这双红色丝袜是一定要穿的,省略掉这个应该无所谓的。但小云态度很强硬,说结婚喜庆和吉利才最重要,袜子不可以是其它颜色,反正穿在里面看不见的。
曼红压住了火,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没必要因为一双袜子就起冲突,今天还是安安稳稳把结婚这件事顺利完成。况且她也找不到她准备的那双长筒透明丝袜了,她有理由怀疑可能被小云藏起来了。
守成和伴郎团还有他那边的亲戚都涌进宾馆了,小云安排曼红的两个伴娘——也就是她的两个表妹早早就把婚鞋藏好了,然后带着她们堵门,这些过程曼红没有参与,他们倒是闹得很欢,结婚该有的那些闹腾的氛围都是真的。
找到了曼红的婚鞋,最后小云终于放新郎他们进来了,守成那边的亲戚这时拿来两大串韭菜饺子,用竹签串起来的,一串有五个,看着很大号的韭菜饺子,他们让新郎全部吃进去,曼红也不知道这代表何种吉祥含义。
守成塞得满嘴都是,来不及细嚼慢咽,挺滑稽地吃完了两大串韭菜饺子。
我的兄弟姐妹们
曼红看着对面这个有点局促的男人,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,他也是这样。不像她平时见的那些男人善谈,不太和她对视,只是一直喝水。
那是半年前。关于他大概的一些信息,之前在QQ上基本都问了——齐守成,今年三十一岁,大曼红六岁,农村人,IT行业,一个月收入大概七八千。曼红也有翻看他的微博,他会记录一些生活,还有写一些电影的影评,给曼红的感觉是个比较文艺也很安静的人。
曼红对他的印象很不错,所以基本都是曼红在带动说话氛围,他倒也还算配合,有问必答。曼红的心里有个小本本,很流利地把该问的问题问一遍,毕竟她之前见了四十多个男人了,他们都是像守成这样的。
“如果我们结婚,对于孩子的问题你怎么看?”曼红想到上一个“对象”已经聊到快要订婚,双方的父母都见了,结果最后因为这个问题产生分歧,没有谈拢,就散了。
“我觉得我是倾向于要孩子的,但我们还是要处处看,毕竟没有那么简单。”
曼红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,两人第一次见面算是还不错,她认为有继续深入的可能。曼红回家后打开了电脑,登上QQ,找到“我的兄弟姐妹”QQ群,她就是在这个群里加的守成,并把他的备注改为:可以,31,电脑技术,目标上一致。
这样的备注在她的QQ里不少,比如:不可以,26,父母离异,胖子;可以,28,公务员,有房。还有很多这样的标记,大多都是之前见过面的男人。
曼红加了很多QQ群,除了“我的兄弟姐妹”,还有“青青子衿”、“济南彩虹”等,而她也有好几个QQ号,专门用来加这样的群,然后私聊,感觉还能聊的来就约出来见面,这些群里聚集着山东本地的男女同性恋者,这些群是他们用来找形婚对象的。
老人军乐队
曼红头上盖红色透明薄纱的盖头,身上穿着白色婚纱,婚纱下隐藏一双红色透明丝袜,被守成抱下楼,但守成很瘦,脸都憋红了,跌跌撞撞好几次,中途差点要把她撂下来。
宾馆外的一幕才真是让人目瞪口呆,一个全部由上了点年纪的大爷大妈组成的军乐队在迎接他们。他们穿着破旧不合身的军装和军帽,小鼓、大鼓、号子,萨克斯风等乐器跟他们凑在一起,看不出是谁在演奏谁,他们合在一起,发出一阵并没有明显曲调的节奏和韵律,好像是广播体操。
他们坐上婚车,小云又及时冒出来,叮嘱曼红坐在车里时脸还是朝向东方。婚车慢悠悠地开着,宾馆离守成父母的家并不远,老年人军乐队也跟在车队后面敲打着。
到了守成家大门口,曼红和守成下车来,小云又过来提醒了一次。曼红需要跨过一个火盆儿,盆儿里面放着实打实烧红的木炭,还冒着烟。在伴娘的搀扶下,曼红脸朝着东方小心翼翼地跨过了火盆儿,穿过门前很大的院子,院子里搭起的临时灶台和桌子都已经摆放就位了。
吐枣核到她嘴里
曼红心里的能量在一点点流失,她有种不可名状的委屈和难受,身边此时没有任何人能支持她,给她力量,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。曼红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,这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,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吧!
屋里有个司仪带领着,曼红和守成拜父母,敬茶,改口,这些做起来倒和一般夫妻没有两样,周围的亲戚也都是笑盈盈,小孩子都知道是喜事,比平时还闹腾得欢一些。
一个亲戚拿来了一碗面条,递给曼红,这是一碗故意煮的夹生的面条。曼红挑起一筷子,确实感觉硬硬的,大概也就五成熟,她往下抖了抖,剩了两三根送到嘴里。身边的亲戚明显更兴奋了,屋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“生不生?”这个“生”是一语双关,更多的是带点调侃意味。曼红回到:“生。”
拿给新郎吃的东西是一碗黄面窝窝,类似于年糕,上面有三颗红枣,旁边的亲戚让守成只把上面的三颗枣吃掉。守成乖乖地把三颗枣拿下来一起送到嘴里,不知道哪个亲戚说,“吐在她嘴里(枣核)”,这时候所有人又开始起哄,叫守成吐枣核到曼红的嘴里。[1]([1]新郎吐枣核到新娘的嘴里,是影射射J的地方习俗。)
这样的环节出乎曼红的意料,她脸都憋红了,那种愤怒、羞耻、厌恶以及一瞬间脑子的空白,让她大喊了一声“我不吃!”。她的脸色特别难看,旁边的亲戚应该也看出来了,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,鄙夷的神色纷纷压来——“这有什么的”,“大家都是这样啊”,“两个人都要一起过日子的,还嫌弃吗?”。
曼红这股气就冲在眉心,脑子嗡嗡作响,她思考不了那么多了,就脱口而出“我不结了,这个婚不结了”。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,大家都很不愉快,亲戚们的眼神里有很多内容,只有一个人小声嘀咕了出来“太娇生惯养了”。
守成本就不善言辞,他一句宽慰解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,只是拿手轻轻怼了怼曼红。曼红知道他是想一起配合长辈们把婚礼完成,进行到这个时候说不结也是太任性了,何况她的父母和亲戚也正在赶来的路上。
倒是司仪总算起到了点作用,他说这个环节跳过去吧,新娘子也害羞,让他们小俩口儿没人看着的时候自己随便玩,就不当着大家的面了。
女友也形婚
曼红的女朋友也在两个多月前刚刚完成了她的形婚,她们俩几乎同时策划着形婚这件事,甚至婚纱照都是找同一家影楼拍的,选择了价位比较合适的一家,毕竟婚纱照的费用也是要和形婚对象AA的,曼红希望一切从简。
曼红的初恋是高三时,也是和女生,但这让她之前的认知破碎,她陷入了一种很深的恐惧和怀疑,对自己的取向迷茫,她也非常不接受“同性恋”这个身份。大二的时候,她就已经开始接触和关注形婚了,主要渠道在贴吧,当时贴吧的环境还没那么严格,而且那时贴吧很火,没有找不到的内容和组织。她一般搜索的词条是:山东形婚,济南形婚。
这样逐渐加了很多形婚的QQ群,另外她也加了一些交友的拉拉群,她现在的女友就是其中一个群里的网友,曼红和她聊得很舒服,很开心,两人约了见面,确定了交往,不过曼红和女友是处于异地的状态。
但当时的曼红仍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?她心里无法安静,总是感觉焦灼,而且忧虑未来,不知道以后怎么办。
一年多后,曼红和女友分手了,曼红的状态更是跌到谷底,脑子里许多声音把她淹没,她在恐惧挟持下向前走着,这其间,她还是会约见一些她觉得可行的男同性恋,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发展成为形婚关系。她甚至也不抗拒亲戚朋友介绍和推荐的相亲,她认为她也可能会进入大众正常的婚姻关系,因为她也曾有过有好感的异性。之外,她也还是会在拉拉群里和一些女生聊天,寻找志同道合的伴侣。
正因为她委实不知道该怎么做,那反而就更需要做点什么。
半年以后,曼红和女友和好了,女友的工作单位在济南,可以提出调升,而批准不太容易,但是会优先考虑家庭关系,也就是有家庭和伴侣在济南的情况。女友于是提出想在济南找个形婚,这样也可以结束两人的异地状态。
这加快了曼红形婚的脚步,她觉得总要选择一条路的,而且女友选择形婚,隐隐也会让她有不安全感,两人虽然和好了,但还难以完全信任彼此,那就不如一起形婚?大家“成分”相同,也好堵住自己和对方其它的选择,曼红觉得这样可以把两人拴在一起,谁也不会轻言放弃。
韭菜味儿的吻
进行到这里,正式的仪式才将开始,曼红之前完全没想到居然是在村头露天的广场。之前两人关于结婚流程交流得并不多,基本上就是守成家里人的安排,但显然很多状况都在曼红的预料之外,甚至超出她的底线。
仪式要开始了,村头的广场上有个高起来的破旧台子,台上已经贴了双喜字,侧面也各有一大串气球,地上铺了块红地毯,看得出整体的不相适宜。曼红也不清楚什么样的力量支持她走上台子,面临这样的“公开处刑”,她恨不得钻到地底下了。
站到台子上的一瞬间,曼红有点眩晕,下面全是人头,全村的男女老少估计都来了。农村的这种氛围,谁家有点儿什么事情,大家都来凑热闹。曼红对这种注视感到局促和不安,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古时在戏台唱戏的戏子,这多多少少让她有了点女主角的悲剧与使命感。
曼红恍惚了一下,不确定眼前发生的是不是真实的,司仪讲话的声音,村民们喝彩鼓掌的声音,都仿佛是从水底传来。
仪式的最后环节,新郎和新娘要接吻。司仪让两人面对面,中间隔着一米远,身体前倾,几乎弯腰九十度。司仪说要接吻十秒钟,他开始数数,但是他开始玩“数不完”的游戏,拉长了时间,尤其数到9的时候,9.1、9.2、9.21、9.22……司仪好像要使这个吻在数字上永远延续下去。
让曼红受不住的不止是弯着腰撅着屁股,还有守成之前吃的那两大串韭菜饺子,像是提前埋好的气味炸弹,而司仪还在玩着他永远的数字游戏,曼红似乎没有什么情绪了,只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。
她是哭她自己
漫长的吻终于结束了。司仪开始以饱满而低沉的音调,感恩两家父母的劬育之恩,曼丽其实并没有听进去,但是她好像突然有了一个可以倾泻的闸口,这闸口一开,她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。
曼丽哭得非常认真,非常用力,好像是雪崩。她是哭她自己。
曼红的父母就坐在台子下的第一排,曼红父亲看到女儿哭得那么伤心,当是以为女儿不舍他们,在台下也不受控地跟着哭了起来。
仪式彻底结束,此时也不过上午十一点多;第一顿酒席要正式开始了,这边村子的习俗是吃好几顿酒席,每一顿吃酒席的人亲疏程度不一样。守成和曼红的这次婚礼,家人安排了三顿,有的人家会更多,甚至连吃三天也是有的。
第一顿酒席是近亲、来往非常密切的亲戚和朋友,曼红的父母和亲戚也吃的这一顿。曼红的父母想着第一次来这边,要趁着玩上一玩,可没想到饭刚吃完,婆家这边就把新娘娘家人送上大巴,直接回济南了。
父母一走,曼红的心更沉了,她现在的心灵没有任何免疫力了。但曼红还得和守成在每顿酒席上转桌敬酒(杯子里是水),陪着笑脸,点头说话一直停不下来。
最远的距离
晚上最后一顿酒席终于吃完了,来吃席的是一些不亲近甚至不熟的人,村里的人想来都可以,有的给二三十块钱,就吃起来了,村里人是最怕不热闹的。
曼红长长叹了口气,这口气已经憋了一整天了,她以为今天结束了。但是她的婆婆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闪过来,完全不像一个老太太的腿脚,她把曼红推进了院子角落不起眼的小屋棚里,那是平时用来装一些杂物和农具的。她让曼红在里面呆一会儿,别出声,然后她把门锁上了。
曼红一开始不知道她要干嘛,但进了小黑屋她就差不多明白了,她听到外面有人挺大声的喊,找新娘闹洞房什么的;曼红心里边很慌张,她一点声音都不出,特别害怕万一有人来踢门。曼红在小黑屋里呆了半小时左右,那些要闹腾的人被打发走了才被放出来。要是曼红不藏起来,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这场婚礼总算是结束了,现在这一天,终于彻彻底底安静了。
洞房花烛夜,两人各守着两侧床边,背对着背。而曼红与守成之间的距离,大概是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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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因为在生孩子及很多生活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,在2019年,张曼红与齐守成最终结束了这场持续五年的形婚生活。
关耳 | 作者
本文是第五届GS学院学员作品。